棉花糖烏龜

#一次把文更完

   過了一個月,最令阿英擔憂的事情終於到來了。

   總督府貼出公告,要招募陸軍特別志願兵,並提出了誘人的條件,從軍不僅能獲得上等的糧食補給、領取更高的報酬,還能擁有和日本人同等的社會地位,不必再受到日本人的壓迫。

   青年們在報名志願兵後,還要參加培訓,訓練完畢便直接上戰場。

   因此當正式開始招募志願兵的第一天,阿英就衝去了鐵路局。

   「齊伯!齊伯!」阿英拍打著警衛室的窗口。

   「阿英?」齊伯睡眼惺忪地拉開了窗,「怎麼了嗎?要來找阿國?他今天沒來喔。」

   沒來?阿英的心就像突然被抽空一般,雙眼空蕩無神。他竟然連一個道別的機會都不給她?

   正當她頹然坐在地上,心灰意冷之時,一個熟悉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。

   「阿英。」

   阿英猛地抬頭,看到了令她朝思暮想的臉龐,他的笑容仍一如往常地陽光爽朗。

   阿英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,猛地撲上前去抱住了他。

   「致國,你不去從軍了嗎?」阿英哽咽地問,明知不可能,卻還是貪婪地想留住一絲希望。

   致國撫著她的臉,「傻丫頭,我一定不會出事的。妳就放心吧,我自己會小心的。」

   阿英閉上了雙眼,什麼都不想說了,只想留住她和他的最後幾分鐘,把每一分每一秒緊緊攥在手裡。

   「致國,你要小心。」阿英退了一步,雙手抓住他的肩膀。心中的千言萬語,全濃縮成了這句話。

   「好。阿英,要照顧好自己。」

   「嗯。」阿英沉默了兩秒,「再見。」

   致國又露出了他的招牌陽光笑容和小梨渦,「再見。」

     昭和十九年。

   「總督府要徵兵了,妳說我家阿忠會不會被徵去啊?」

   「這哪說得準,總督大人想徵兵,難道還有人逃得掉?」

   阿英這日早晨出門幫忙買菜,聽見身旁婦人的對話,心裡一顫,趕緊上前詢問。

   「阿姨,請問您說的是真的嗎?」阿英著急地問。

   「咦,姑娘,妳還不知道啊?總督府都已經公告全國了!」

   「去年不是才剛募過兵嗎?怎麼又要徵兵?」

   「我聽說東南亞那裡戰況緊急,軍隊的人數已經不夠了,總督索興就徵起兵來了。」

   東南亞戰況緊急?不知道致國會不會有危險?阿英著急地想著,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。

   總督府要徵兵,那家銘兄……她被這個念頭嚇著了,趕緊謝過了婦人,火速奔回呂家。

   「家銘兄!」阿英一進門就大喊。

   「阿英啊。」呂家銘看見阿英的神情,心裡已明白了七八分,露出了苦笑。

   阿英看著家銘的神情,越發不安,「家銘兄,你被徵了? 」

      「嗯,明天就要離開了。」

     「明天?」阿英簡直不敢置信。為什麼老天爺總是把對她最重要的人從她身邊奪走?

      都已經把致國給祢了,難道還不滿足嗎?

      看著阿英的神情,家銘道: 「我不會出事的,妳放心,我會照顧好我自己的。」

      阿英愣了一下,苦笑道:「致國臨走前,和你說過一模一樣的話,我心裡何嘗毋知,你們不過是在安慰我罷了。」

   家銘怔了下,才知她說的就是那位情郎。

     「人總不能什麼事都要求要如自己願啊,不論是妳、我,都要學著接受。」

   隔日,呂家的成員們都來到了門口為家銘送行,到處充滿著悲傷的氛圍,彷彿家銘這一去,就註定是永別。

   呂太太和呂小妹埋首在呂伯的身旁,哭得泣不成聲。

 「我們唯一的兒子啊……阿銘,你千萬要活著回來,遇到任何事都要小心,凡事都多擔待著些,不要和人發生爭吵……」

   家銘苦笑:「阿母,這些道理我都懂,我會照顧好我自己的,您放心。對了,阿英呢?」

   「她說她要是來了,會更捨不得你走,乾脆不來送了。」呂伯道。

   
   家銘聞言點了點頭:「也好,阿爸、阿母、小妹,我走了,你們保重。」

    昭和二十年,西元一九四五年八月,日本戰敗投降,於東南亞作戰的倖存臺籍日本兵也全數撤回臺灣,卸甲歸田。

      呂家和阿英一大清早就站在家門前翹首以盼,半個鐘頭過去,卻一點動靜也沒有。

      直到一名日本士兵前來,舉起手上的紙張,開始誦讀紙張上的內容。

   「我謹代表大日本帝國天皇和臺灣總督向您表達最沉痛的哀悼……」

   呂太太只聽到了第一句,就眼前一黑,身子癱軟在地。

   「阿芬!」呂伯回了神,趕忙去攙扶她。

   「家銘兄……」阿英覺得彷彿這世界全都安靜了下來,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。

   雖然這個結果她不是沒有料到過,但她仍然難以接受,腦中不斷重播家銘對她的關愛和照顧,無法想像去年還活生生的一個男人,就這樣徹底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。明明臨走前,他還答應過她會照顧好自己……

   一想到這裡,她腦中又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臉龐。

  致國!

   她二話不說,沒等士兵報完喪,就拔腿衝出家門外。

  「阿英!妳要去哪裡?」呂太太大叫,拖著虛弱的身體向她追去。

  
  「阿芬!」呂伯趕忙將她拉了回來,「阿英一時無法接受,讓她自己一人去靜靜也好。」

   阿英奔跑在大街上,重重地喘著氣,眼淚一串串滑落臉龐,卻沒有抬起手去擦拭,一心擔憂著致國的生死。

   她不知道致國的住處,只知道一心跑向他們兩人時常會面的地方,鐵路局附近的一棵榕樹下。

   她到了目的地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   致國就站在樹下,張開雙臂,等著阿英撲進他的懷抱裡。

   但那一刻,阿英遲疑了,雙腳突然急剎,停在了原地。

  雖然看到致國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,心裡感到狂喜,更多的卻是內疚和自責。

      她在做什麼?還沒報完家銘兄的喪呢,她就急著跑出來和她的秘密情郎幽會?

   致國尷尬地把手放下,一臉擔憂地問道:「阿英?妳怎麼了?」

   阿英回過神來:「沒事,你還活著,這就夠了。還有,對不起。」

   說完,竟頭也不回地跑回呂家。

   阿英這輩子從未如此厭惡自己過,滿滿的愧疚感充斥著她的內心。

   她對不起游家、呂家,對不起家銘兄,甚至連致國,都是無辜的。

   這一生,她恐怕都無法原諒自己。

   回到呂家,呂伯心疼地對她說:「阿英,妳不要太傷心了。小小年紀就要經歷這樣的事,委屈妳了。」

   阿英聽見這段話,便嚎啕大哭了起來。

  「阿英啊,陳家是戶好人家。他們雖然家境不太好,全家個性善良,是個老實人家,一定不會虧待妳的。」呂太太握緊阿英的手,看著背著包袱,已經準備上車的她說道。

   「阿英,在陳家過日子雖然會苦了點,但日子清靜簡單,你在呂家受到的委屈,不會讓它再發生了。」

   「我知道了,謝謝呂姨呂伯,到了那裡,我會好好生活的。」阿英微笑地說。

   她還能要求什麼呢?呂伯和呂太太已是相當大度,不會要求她以守寡的名義留在呂家,她除了感激,別無其他。不論呂家為她做了什麼安排,她都不會有任何怨言。

   也絕不允許自己有任何怨言。

   待在呂家的這十年,發生了太多事,只要一天待在這裡,她永遠都會被內疚和自責折磨著。也許,陳家對她來說是最適合的歸宿,誰知道呢?

   她的一生,就像顆陀螺,兜兜轉轉,一回首,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點。

   她來到呂家的這十年,就像一場夢。夢醒,一切都不復存在。

   三輪車捲起了地上細微的沙塵,阿英似沒有任何留戀地坐著車向前行。當她終於忍不住回首,卻連芝麻大小的人影都見不著了。

评论

热度(1)